小巴勒斯坦——围城日记

太阳依然不饶人地迟落早起，侵占去大部分的夜。 夜仿佛纸浸透了油变成半透明体；它给太阳拥抱住了，分不出身来，也许是给太阳陶醉了，所以夕阳晚霞隐退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。 海风里早含着燥热，胖人身体给炎风吹干了，蒙上一层汗结的盐霜，仿佛刚在巴勒斯坦的死海里洗过澡。 毕竟是清晨，人的兴致还没给太阳晒萎，烘懒，说话做事都很起劲。 孩子不足两岁，塌鼻子，眼睛两条斜缝，眉毛高高在上，跟眼睛远隔的彼此要害相思病。 她的皮肤在东方人里，要算的白，可惜这白色不顶新鲜，带些干滞。 假使她从帆布躺椅上站起来，会见得身段瘦削，也许轮廓的线条太硬，像方头钢笔划成的。 那女人平日就有一种孤芳自赏、落落难合的神情——大宴会上没人敷衍的来宾，或喜酒席上过时未嫁的少女所常有的神情——此刻更流露出嫌恶，黑眼镜也遮盖不了。 忠厚老实人的恶毒，像饭里的砂砾或者骨鱼片里未净的刺，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。 这一张文凭，仿佛有亚当、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，可以遮羞包丑；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、寡陋、愚笨都遮盖起来。 那时候，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，不肯随便施与。现在呢，宛如做了好衣服，舍不得穿，锁在箱里，过一两年忽然发现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，有些自怅自悔。 长睫毛上一双欲眠似醉、含笑、带梦的大眼睛，圆满的上嘴唇好像鼓着在跟爱人使性子。 苏小姐理想的自己是：“艳若桃李，冷若冰霜”，让方鸿渐卑逊地仰慕而后屈服的地求爱。谁知道气候虽然每天华氏一百度左右；这种又甜又冷的冰激凌作风全行不通。 从此，他俩的交情像热带植物那样飞快的生长。 天空早起了黑云，漏出疏疏几颗星，风浪像饕餮吞吃的声音，白天的汪洋大海，这时候全消化在更广大的昏夜里。衬了这背景，一个人身心的搅动也缩小以至于无，只心里一团明天的希望，还未落入渺茫，在广漠澎湃的黑暗深处，一点萤火似的自照着。 打消一起的念头仿佛跟女人怀孕要打胎一样难受。 鸿渐心直跳起来，又给那脚步捺下去，仿佛一步步都踏在心上，那脚步半路停止，心也给它踏住不敢动，好一会心被压得不能更忍了，幸而那脚步继续加快的走进来。 方给鲍看得自尊心想泻尽气的橡皮轮胎。 看她们有说有笑，不容许自己插口，把话压扁了都挤不进去。自觉没趣丢脸，像赶在洋车后面的叫花子，跑了好些路，没讨到手一个小钱，要停下来却又不甘心。 方气的心头火直冒，仿佛会把嘴里香烟衔着的一头都烧红了。 方把这种巧妙的词句和精密的计算来抚慰自己，可是失望、遭欺骗的情欲、被损伤的骄傲，都不肯平伏，像不倒翁，捺下去又竖起来，反而摇摆的厉害。 方恨不得把苏瘦小身体里的每根骨头都捏为石灰粉。